文字設計和視覺文化

城市字體觀察:招牌備忘錄

香港旺角街頭布局各異的招牌

招牌組成了城市的文字風景,一朝一夕見證了城市歷史,一角一隅佔據了城市空間,一筆一畫描繪了視覺文化。然而招牌也正在面臨消逝的危機,北京的一紙拆除令引起諸多熱議,熱潮褪去,人們或許只能憶起這場口水之仗,卻來不及留意真正的招牌風景。「城市招牌備忘錄」,謹以慰藉當代人的城市鄉愁。

招牌與城市歷史:「Light, Heat, Power! 」

招牌在中國古代的原型是「招幌」,「水村山郭酒旗風」,描繪的便是酒家的招幌迎風飄揚的模樣。起初僅是為了標示店面位置而掛起一面信手而書的旗子,隨着商業體系的成熟,各個行業逐漸形成了約定俗成的視覺元素,從文字、圖形到燈具的使用,紅藍黑金、諧音祥物、傳統紋樣的裝飾,招牌的進化是為中國古代商業發展史的縮影。 在西方,店外「招牌」(external sign board)見證了商業的繁榮,最初同樣源自「酒」。十四世紀的英格蘭街頭是啤酒的天下,當時的英國,純凈水不易得,人們只能飲艾爾啤酒(Ale)代替。為了規範啤酒市場,1389 年,查理二世頒布法令:「凡販酒之商戶,須外懸標誌,無則禁售。」到了十六世紀,手寫的旅店招牌風行一時,密集到了妨礙交通的程度,為此巴黎和倫敦頒布法令,規定招牌只能平貼於店外,不能懸於街道。繁密的招牌代表了街道旺盛的生命力,卻也因此頻遭政府管制。

Photo by Dan Gold | Unsplash

進入二十世紀的資本主義工商業萌芽期,招牌繼續進化,其中最負盛名的便是霓虹燈了。流光溢彩的霓虹招牌喚起無限的消費慾望,成為資本主義的直接象徵。霓虹的發明本是用來模擬北極光的幻彩效果,後在巴黎首次被用於廣告牌。在三十年代,伴着第二次工業革命的光電與世界大戰的硝煙,霓虹燈快速擴散到世界各地:東京新宿的風俗店,上海南京路的百貨公司,好萊塢的電影院,香港的茶餐廳,澳門的賭場,地球表面從此又多了幾盞長夜之燈。尤其在商業快速發展的美國,霓虹燈大肆流行,一舉成為波普文化的代表符號,與彼時經濟的灰冷蕭條形成鮮明對比。

Photo by James Walsh | Unsplash

給街道帶來新風景的霓虹燈同樣遭到了政府管制,1912 年,港英政府就曾頒布過《宣傳品規定條例》,「任何會破壞任何的天然美麗風景或損害性地影響任何地區的宜人之處的宣傳品」均屬違法。與此同時,出現了更省電的 LED,更堅固的塑膠板。更為關鍵的是,隨着跨國企業的出現,無法快速複製的霓虹燈不再能滿足品牌識別的統一性需求,很快被市場淘汰,成為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留下的驚鴻一瞥。

NEONSIGNS.HK 網站

香港的西九文化區 M+ 博物館曾舉辦一個互動網上展覽「NEONSIGNS.HK 探索霓虹」,「旨在探索、聯繫和記錄香港的霓虹招牌及展示這個香港獨有的街道景觀」。也有「香港招牌考」(Hong Kong Signage Archive)等項目通過各種方式收集並研究香港現存的各類招牌。現今的香港依舊保留着不少舊式霓虹燈和手寫招牌,與之相似的上海卻只留下了一條熙熙攘攘的南京路步行街,霓虹燈也早已被穩定恆亮的 LED 代替。

香港的視覺文化學者們採用了一種符號學的研究路徑,試圖解構指涉消費主義的招牌。與之相對的是日本的「考現學」(modernologio)——與「考古學」相對的——對現代的博物學研究。考現學者們積極反對消費主義,堅決不會踏進研究對象的店門;亦反對城市空間研究者自上而下的、符號學式的解讀,「空間派如同布爾什維克黨,物件派則是無政府主義者……」;他們帶着鄉愁上路,撿拾廢墟的瓦礫,拍攝隨時會消失的招牌,通過物件追憶街道之往昔。招牌自然是重要的研究對象之一,吉田謙吉於 1924 年在《建築新潮》發表《東京簡陋招牌之美》(バラク東京の看板美),成為考現學最早的文獻。

今和次郎、吉田謙吉合著《考現學:Modernologio》(春陽堂出版,1930年);《考現學文集》(建設社出版,1931年)。(圖:彩圖版《東京考現學圖鑑》)

茅盾在《子夜》開篇,寫上海霓虹燈街景:「Light, Heat, Power!」符號學的解讀也好,博物學的觀察也罷,伴隨着工業和商業而出現的招牌見證了城市的興衰起落, 直指現代化進程中的資本和權力。

招牌與城市空間:「隱秘的訊息」

香港旺角街頭的招牌

漫遊回香港。香港知專設計學院的譚智恆教授曾基於空間規劃,歸納出十二種招牌原型、三個類別:建築物上伸延、在建築物外牆以及在店面。香港作為全世界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區之一,香港島核心地區的建築容積率可以到達十倍。在水泥森林裡,招徠顧客的招牌必須找到自己的空間,突出建築牆面,懸於行人頭頂,造就了香港獨特的城市街景。

台北街頭
台北街頭

也曾跟隨台灣的「文恐分子」漫步於台北街頭。完好存留下來的老建築很多,建築立面的肌理豐富,招牌也參差多態,豎排的橫排的,數碼的手寫的,貼牆的架空的,甚至還有掛在走廊頭頂的。慣用劉體楷書的店面給人一種溫和而日常的氣息,就着午後的陽光,讓人忍不住走進小店,吃上一碗牛肉麵。 招牌給予建築溝通的可能性,不同的招牌附着於不同的建築之上,才最生機勃勃。

北京中關村

與高樓林立的香港相比,北京的天際線顯得低而扁平,馬路也更寬闊,這自然和北京的城市規劃方針不無關係。北京市政府出台過一則控制高層住宅的規定:二環內不得建設高層住宅:二環以外允許建設少數高層住宅,但依據樓房類型,至多不能超過 18 層。因此北京的建築大多四四方方,許多店家選擇將招牌直接建在樓頂,行人從遠處一眼就能看見。和城市景觀息息相關的招牌總是倍受政府「重視」,年底的拆除令意在凈化城市天際線。失去了樓頂空間,也無法在寬闊的大馬路上外懸,招牌無處可去,這股反作用力引起的風波,也出乎了城市管理者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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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 11 月,即將被拆遷的老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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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 11 月,即將被拆遷的老西門

上海緊湊的住宅空間亦造就了不同的招牌形態。踏進一道道石庫門,里、坊、巷、弄錯綜複雜,許多弄堂僅容一人通過,推開窗,就能夠着對面人家的窗檯。私密空間與公共空間縱橫交錯,這樣的空間之內,店老闆們豎起一張張手寫的小招牌,掛在店門口,或者直接斜靠在牆邊,行人一道餘光就能清楚地意識到店鋪的存在。緊湊的弄堂里,這廂有個裁縫鋪,那邊有個修鞋攤,招牌和牆邊的自行車、拖把、水龍頭一起,一進一出間,構成了最重要的日常記憶。

城市空間快速新陳代謝的代價是文化的難存,現如今以石庫門為代表的里弄住宅也隨着城市規劃的進程不可避免地消失。上海的本土攝影師席子用鏡頭記錄下上海特色里弄住宅的點滴細節,悉數收錄在《上海屋裡廂》一書內,成為上海城市文化的一份珍貴史料。

日本東京中野區

無一例外地,着眼城市文化的學者和藝術家們將目光聚焦到了招牌之上。在《向拉斯維加斯學習》里,建築師羅伯特·文丘里(Robert Venturi)等人強調了招牌作為「地標」的重要作用,有文字和圖像的招牌賦予一個空間以溝通的可能性,像霓虹燈一樣誇張的招牌可以增強「地方感」。這種「地方感」塑造了人們的城市記憶。 法國哲學家保羅·維利里奧(Paul Virilio)進一步闡述了地形與記憶的關係。地形記憶是指把記憶材料編碼為圖像,用圖像對應事先確定的定位點,調動記憶時,記憶和空間位置重合。他舉例,古希臘哲學家西莫德尼斯(Simonides)擅長採用地形記憶的方法記憶複雜事物,空間賦予抽象事物以形象。現代城市陡增的光亮和招牌用視覺圖像刺激人的慾望和權力,毫無疑問強化了人們的城市記憶。如詩人也斯所言,「空間」(space)不再是單純的物理空間,變成了反覆積累記憶的「場所」(place),「城市總有霓虹的橙色/哪裡有隱秘的訊息」。霓虹燈會被淘汰,招牌會被拆除,基於招牌的城市記憶依然可以在人們的腦海中不斷累積,衍生新的視覺符號。

作為視覺文化的招牌:復古網頁和雷德里屯

網頁設計中的復古招牌風潮

作為視覺文化的招牌影響了設計風潮。2012 年,網頁設計界尚流行擬物設計,其中「美式復古風格」(vintage/retro)的頁面設計層出不窮。明亮的色彩,手寫的西文字體,濃重的陰影,裝飾線和花邊。文字是街頭招牌的主要視覺元素,因此字體也成了復古風格中最重要的部分,標題字往往使用極富張力的手寫體(handwriting script)或板襯線體(slab serif)。一切視覺元素直指實體空間:六十年代的加州,晴空之下,強烈的日光直落在陶瓷的,錫皮的,木質的彩色招牌上,投下邊緣銳利的陰影,紅黃藍色,異常飽和。擬物之後的扁平,繼而進化出的長陰影風潮或許也是復古風格的進一步抽象,繁複的細節相繼被隱去,只有字體、顏色和最簡潔的造型被保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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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古網頁的典型設計:使用 Lobster Two 字體(一度被濫用),環繞逼真絲帶的圓形標籤;粗黑窄體標題字,加上輪廓分明的陰影。這些元素和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裝飾招牌和標誌風格一致。(圖:50 Fantastic (Nostalgic) Retro Website Desig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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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Vanessa Serpas | Unsplash

Banner 源自橫幅,logo 源自招牌,icon 源自標誌,網頁是虛擬之於現實的隱喻,當下亦是之於過去的隱喻,視覺符號無時無刻在不同文本(context)中互相轉譯。實體空間豐富多彩的招牌風格給虛擬空間的網頁設計帶來啟發。而時至今日,虛擬空間的審美也對實體空間產生影響。一條街上開始使用相同的背景色,相同的數碼字庫,相同的印刷工藝。街道成了界面,招牌也得遵循統一的 UI 風格。當我們追求一個極簡的網頁視覺的時候,對現實世界的雜亂也變得不堪忍受,我們或許已被現代主義美學裹挾。

科幻文學中的城市原風景

提起香港的城市風景,自然會讓人聯想起「賽博朋克」四個字:《銀翼殺手》的雷德里屯(Ridleyville),《攻殼機動隊》的新濱市,都有香港的影子。山口文憲這樣描述香港街頭密集到令人窒息的招牌:「這是一場兇猛的原色風暴。大小既無秩序,平衡亦壓根兒不受關注。它破壞調和、肯定混亂;積極主張自我、強調優勝劣敗……」香港成為了科幻作品中人類社會的「原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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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 年版《攻殼機動隊》TV 動畫一景,繁體字招牌已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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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 年版《銀翼殺手》中的霓虹燈

「原風景」指的是個人記憶深處故鄉和童年所見的最初的風景,人們往往對其有着不可割捨的鄉愁。科幻作者尋求一副未來圖景時,並未幻想一個全新的世界,而是不約而同地挪用了亞洲的城市景觀。擁擠、混沌、失范、神秘;漢字、豎排、霓虹、異域;舊世界的元素拼湊,構成了來自新世界的景觀。「當我探尋一副未來景象時,首先進入腦海的就是一座亞洲城市……一個人要想忠實於動畫製作方法的話,唯一的辦法就是用真實的街道做模板,因此我想到了香港。」押井守如此描述《攻殼機動隊》的取景過程。想象未來,便必須懷舊,於是,承載地形記憶的招牌成為無數人心中的原風景,在科幻文學中重生。

城市彷彿一個巨大的終端,街頭的圖像、聲音、氣味、電流成為城市的延伸,以驚人的速度向外傳遞訊息。招牌作為城市景觀的核心,見證城市的萌芽、發展和膨脹,也因此註定是易消逝的。作家們貪婪截取城市化進程中的吉光片羽,轉化成新的視覺符號重新被消費。這一生產、消逝、再生產、重新消費的過程充滿了鄉愁的意味,尤其是在城市化過速的當下,流變的城市風貌越來越難以留存,以招牌為代表的視覺符號甚至來不及被轉譯成文藝作品,就先被「轉移」到垃圾堆里,城市的輪廓被切割,色調被統一,肌理被抹平。我們享受着城市的同時,似乎對城市文化的易逝渾然不知。與其沉浸在幻想都市之中,不妨放下手機走上街頭,穿越衚衕弄堂、大街小巷,以漫步者的姿態迷失於真實世界,記憶隨時會被更新的城市景觀,不忘心中的原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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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個相關討論

  1. 2017/12/26 at 3:39 pm | Permalink

    文章寫出了 新高度

  2. 向世豪
    2018/01/09 at 5:25 pm | Permalink

    三十世紀是什麼鬼啊

  3. wan a
    2018/02/27 at 11:06 am | Permalink

    想到了 Pause Opening 2017 的開場視頻。

  4. Mira Ying
    2018/03/11 at 3:00 pm | Permalink

    筆誤了!已經更正,感謝指出。

2 個Trackbac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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