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設計和視覺文化

赫拉爾德·因赫爾(Gerard Unger, 1942–2018):繼往開來的字體設計師

2011 年在 ATypI 大會。來源:Luc Devroye

2018 年 11 月 23 日,荷蘭字體設計師赫拉爾德·因赫爾(Gerard Unger)逝世,享年 76 歲。

因赫爾是馬修·卡特(Matthew Carter)和埃里克·施皮克曼(Erik Spiekermann)的同輩,也被荷蘭設計師弗雷德·斯邁耶爾斯(Fred Smeijers)稱作「繼揚·范克林彭(Jan van Krimpen)和布拉姆·德杜斯(Bram de Does)之後,荷蘭字體設計的文化大使」。他出生在熱金屬鑄排機的末期,成長在照相排版年代,又親歷了桌上出版革命的風雨,可稱繼往;在字體設計上始終追求實用技術與美學形體的結合,積極在當代字體行業中發光發熱,是謂開來。本文將以因赫爾的字體作品為主,為讀者簡明介紹一下他的一生。

因赫爾 1942 年出生於荷蘭阿納姆市。彼時活字和熱金屬鑄排的的影響還未斷絕,莫里森(Stanley Morison)治下的英國蒙納公司憑藉著優良的字體設計和技術上的完全壟斷,在印刷和設計業呼風喚雨;揚·范克林彭是莫里森的摯友,在 Enschedé 印刷廠主持印刷和字體設計,又受到英國蒙納的大力支持,一代宗師的地位已然確立1。但戰後歐洲的現代主義思潮也正是在這時發端。安東尼·弗洛斯豪格(Anthony Froshaug)繼承了奇肖爾德(Jan Tschichold)的衣缽,在英國為現代主義和包豪斯理念搖旗吶喊;在瑞士的馬克斯·比爾(Max Bill)不滿於奇肖爾德晚年的新古典主義做派,在 1946 年與後者展開了著名的書面辯論。荷蘭的現代主義設計也稍露雛形,維姆·克勞威爾(Wim Crouwel)不久後就會成立名震一方的 Total Design 事務所。新與舊、保守與進步的兩股思潮衝突正在荷蘭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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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Jan van Krimpen;右:Enschedé 印刷廠於 1931 年印製的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內文使用克林彭設計的字體 Romanée。(圖:作者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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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hony Froshaug 為烏爾姆學院設計的季刊(圖:Disp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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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m Crouwel 和他設計的 New Alphabet(圖:WikiMedia Commons

因赫爾在 19 歲接觸到了揚·范克林彭的書籍作品,自此對書籍、字體和平面設計入了迷。他在 1963 年入讀格里特·里特維爾藝術學院(Gerrit Rietveld Academie)。里特維爾學院的兩位教授那時正象徵著新與舊的衝突:Charles Jongejans 追隨先鋒藝術的步伐,主張現代主義的平面設計;而 Theo Kurpershoek 作為傳統的畫家、書法家和平面設計師,秉承的仍然是新古典主義。大部分學生在這種環境下都選擇了追隨一方,但因赫爾更希望能博眾所長、不拘一格。

1967 年因赫爾本科畢業,不久就在 Total Design 謀得一職,在比他大 14 年的維姆·克勞威爾手下工作。雖然在 Total Design 的時間只有短短半年,但因赫爾已經深切認識了荷蘭現代主義的優劣,也促使他把實用、不拘一格的觀念繼續貫徹下去。他後來回憶道:

如果平面設計師需要選擇一款字體,他們會自動選擇 Helvetica 然後停止思考。但維姆自己的作品卻不是這樣:清晰、簡單,但細部十分精美,似乎對他是與生俱來的那樣。這可能是他的作品如此吸引年輕一代的原因:簡約卻又深遠。但我個人不會歡迎瑞士風格字體排印(Swiss Typography)的回歸——它太拘泥於造型了。設計也應該更着重社會影響。平面設計拘泥於個體表達和滿足個人野心太久了。

Markeur / M.O.L

離開 Total Design 後,因赫爾做過各種兼職。在 1968–1972 年間他做過廣告公司的設計,在母校里特維爾學院教平面設計的夜校,也為 Enschedé 印刷廠做平面設計。在 1972 年他接到了第一份字體設計的工作:為 Enschedé 印刷廠的 Pantotype 縮放雕刻機設計一套字體,名叫 Markeur 2。因為雕刻機的鑽頭是圓的,為了保持雕刻出來字母的邊緣鋒利清晰,因赫爾在設計時在各種邊緣都加入了變形。這也是因赫爾第一次嘗試技術限制下驅動的字體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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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keur 的設計應用。左下為因赫爾的設計稿,右下為 Pantotype 雕刻機刻出的字形。(圖:Type Jour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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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1974 年 Unger 也為阿姆斯特丹交通局設計了另外一款末端圓潤的字體,名叫 M.O.L,主要適用於背發光的路牌導視系統。(圖:Fontshop / Gerard Unger Collection)

Demos / Praxis

雖然因赫爾對克勞威爾的現代主義並沒有全盤照收,他仍然認同後者由技術導向的美學觀念。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照排技術已成長為一股中堅力量,大有取代活字和熱金屬鑄排之勢。在 1973 年,因赫爾以陰極射線管照排機3的技術限制為突破口,設計出了一款襯線體 Demos。Demos 的靈感來源是老前輩荷蘭設計師斯尤爾德·亨德里克·德羅斯(Sjoerd Hendrik de Roos, 1877–1962)的作品,但在觀念上又與克勞威爾的 New Alphabet 大致相同。像點陣字體一樣,它的全部字母都在方格紙上設計;筆畫幾乎沒有粗細對比,襯線也短而粗,也是為了能夠在陰極射線管印刷下保持最大限度的優雅。如果說克勞威爾偏好幾何形態的無襯線體是讓字母形態完全適應未來的技術環境的話,那麼 Demos 則展現了一種自信的折衷:在技術限制下最大限度地忠實傳統、追隨美觀。

Demos(圖:Gerard Unger

Demos 是因赫爾在工作之餘設計的的個人作品,但其質量之優秀卻吸引到了德國的 Linotype-Hell 公司。它前身是著名的美國萊諾自動鑄排機(Linotype),但在照排年代為了保持競爭力和業務轉型,與德國的照排公司 Hell AG 整合成為 Linotype-Hell 4。總經理 Rudolf Hell 輾轉認識了因赫爾 5,大為賞識他的才華,不僅收購了 Demos 安裝到公司的產品上,還在 1974 年邀請他為 Linotype-Hell 專門設計字體6。這也是一份令人垂涎的工作,有着穩定的收入和充足的創作自由。三年後,因赫爾又設計出了 Demos 的無襯線版本 Praxis。

Praxis(圖:Gerard Unger

Hollander / Oranda / Amerigo

照排技術在 1980 年代繼續精進,Linotype-Hell 也推出了 Laser Digiset 激光照排機。它與陰極射線管技術相比能夠容納更高精度、更圓潤的字體曲線。為了更好地發揮新技術的力量,因赫爾在 1979–1983 年推出了另一款內文襯線體:Hollander。它基於 Demos 和 Praxis,但細部更加精巧、華美,更向內文襯線體的美學傳統靠攏7。因赫爾本人也承認 Hollander 靈感來源於十七世紀的刻字工 Christoffel van Dijck 和 Dirk Voskens 的作品,希望在新技術環境下重現前人的清晰與優雅。這一時期他的作品還包括為低分辨率辦公室打印機設計的 Oranda(1983–1986)8,以及為 BitStream 公司設計的 Amerigo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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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的《字體排印月刊》(Typografische Monatsblätter)1987 年第 2 期封面使用了 Hollander 字體,並刊發了字體評論。(圖:Gerard Unger / TM Research Arch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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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anda(左)和 Amerigo(右)(圖:Linotype

Swift

因赫爾在設計 Hollander 時的中粗(medium)字重雖然在最後沒有採用,但卻成為了後來一款新字體的出發點:Swift。這也是他一生字體設計中的個人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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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ift 設計手稿(1985)(圖:Type Jour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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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ift 設計手稿(1985)(圖:Type Journal

Swift 設計於 1985–1987 年,同樣也是在技術限制下追求實用、美觀的成果,是一款報紙用字。Swift 帶有因赫爾強烈的個人風格:垂直的筆畫對比、為了節省空間而略微收窄的字母內白(counter)、為了容易辨認而放大的 x 字高,以及剛韌的輪廓曲線。它與 Times New Roman 等老派傳統的報紙用字不同的是,細部不再圓潤、平滑,而是粗壯、鋒利。這些處理不僅讓字形在惡劣的印刷環境下能保持一定的辨識度,也是因赫爾的美學實驗。他希望通過這些誇張的細部和比例控制引導讀者的眼睛,提高他們的閱讀效率——如飛鳥般「迅捷」的 Swift 因此得名。這款字體剛推出時受到了不少懷疑,但在報紙和大規模出版業廣泛應用幾年之後,用戶的怨言也逐漸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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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年 Swift 推出 2.0 修訂版本(圖:Gerard U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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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 年因赫爾再度與 Linotype 合作擴展了字符集,命名為 Neue Swift。(圖:Linotype

Gulliver / Paradox

桌上出版革命的浪潮在 1985 年襲來,也宣告着照排技術的衰退。克勞威爾代表的現代主義平面設計也正被「新浪潮」一派的新生代設計師四面圍攻。在印刷業,不少照排機械和字體公司不能適應時代的變革,紛紛破產或倒閉,Linotype-Hell 也不例外,在 1989 年被收購重組,因赫爾也被辭退。但單幹的 因赫爾似乎並沒有受到太嚴重的打擊,除了發表之前在 Linotype-Hell 開始設計的 Argo 字體之外10,他還設計了兩款新字:一款是繼承 Swift,但把「節省空間」推到極致的 Gulliver,號稱「世界上最省空間的字體」11;另一款是經過幾年研究歷史和觀摩後設計出的過渡風格(transitional)字體,名叫 Paradox。如果說 Hollander 致敬的是十七世紀的話,那麼 Paradox 的靈感來源則是十八世紀的 Didot 和 Bodoni。在 1997 年,他還把自己的字體設計經驗總結成一本書,題為《在你閱讀時》 (While You’re Reading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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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lliver(圖:Gerard U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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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SA Today 報紙曾使用 Gulliver 字體(經過縮窄)。因赫爾的多款字體都宣稱能夠接受約 10–15% 的強行橫向伸縮而不致字母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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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adox(圖:Dutch Type Library

Capitolium / Vesta / Alverata

新千年臨近,而印刷和字體製造技術也日益精進。在這樣的條件下,因赫爾終於迎來了他作品裡的冠上明珠。天主教會準備在羅馬舉辦一次全市、乃至世界性的慶典,慶祝新世紀的到來,需要為羅馬城內的路牌導視系統定製一款字體,籌備組就找到了因赫爾。這一次沒有嚴酷的技術限制,因赫爾認真觀摩學習了十六世紀的意大利書法,在 1999 年設計出了「既古典又現代」的 Capitolium。這款字的比例、內白和細節處理仍然充滿着經濟、鋒利、乾脆的因赫爾風格,但更加放鬆、含蓄。它不僅在正文內表現優秀,而且在全大寫標題的情況下也毫不遜色,可以說是他一生字體設計的集大成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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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itolium 的字形與應用。(圖:Gerard U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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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itolium 的字形與應用。(圖:Gerard U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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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2011 年 Unger 與 TypeTogether 合作推出了修訂版字體 Capitolium 2,新加了 Capitolium News(報紙用)和 Capitolium Headlines(標題用)兩個變體家族。(圖:TypeTogether

Capitolium 之後的因赫爾也臨近退休年紀,在 2001 年設計了 Capitolium 的無襯線版本 Vesta 後再也沒有設計過新字體。轉而專心任教的他在母校里特維爾學院以及海牙皇家藝術學院(KABK)、雷丁大學(University of Reading)和萊頓大學(University of Leiden)教授字體設計和書法課程。2013 年他也從萊頓大學獲得字體排印的博士學位,主要研究方向是歐洲中世紀書法字母,研究成果集結在一款新字體 Alverata 中,由 TypeTogether 在 2014 年發售,獲得了包括東京字體指導俱樂部(Tokyo TDC)在內的多項榮譽。因赫爾本人也在 2017 年獲得紐約字體指導俱樂部勳章(TDC Medal),相當於字體排印領域的終身成就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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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sta(圖:Gerard U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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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verata(圖:TypeTogether

可能也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因赫爾在今年出版了《字體設計的原理》(Theory of Type Design)一書,再次向後人傳授一生積累的字體設計經驗。在今年的 ATypI 安特衛普大會上,抱着病體的因赫爾到場簽售,新書兩度售罄。這也是他的最後一次公眾露面。

因赫爾在 2018 年 9 月 AtypI 大會上籤售新書。(圖:Eric Q. Liu)

因赫爾經歷了活字、熱金屬鑄排機、照排機和桌上出版的浪潮,說久經風雨是當之無愧。相比前輩和同輩,一種積極進取、擁抱變革的務實態度貫穿始終。他的前輩范克林彭大半生都在與鑄排技術的限制掙扎,認為技術局限禁錮了他的藝術天才13;他的同輩克勞威爾在字體設計上又對現代主義理想一味盲從,所做的 Gridnik 和 New Alphabet 等作品烙下了過深的時代和技術印記。因赫爾進步的地方在於,他深刻地認識到技術的限制和特性,而在 Linotype-Hell 與經銷和一線工程人員的合作,又使他有機會把這些特點化為己用、與字體本身的特性融為一體,Demos 和 Hollander 即是明證。他沒有盲目崇拜機械、認為技術就是唯一的未來,而是在結合技術特性的前提下,最大可能地傳承和改良前人留下的美學傳統,比如為了報紙印刷設計的 Swift 和它的後續之作 Coranto。雖然他的所有字體幾乎都流露出清晰的個人風格,但他作品的鋒礪、粗壯與像 Times New Roman 和 Sabon 那樣追求圓潤、古雅的大潮相比,無疑也是一股清流。他不拘一格的思想、務實的態度和敢於探索創新的精神,既超越了古典與現代的風格爭端,也深深激勵着他的學生和後輩。

願因赫爾先生在天堂安息。

注釋

  1. 圍繞在他身邊的還有 Samuel L. Hartz 和 Chris Brand 等人。 ↩︎
  2. 這款字體由 Henk Drost 刻制字模,也是 Samuel L. Hartz 設計的 Panure 的無襯線配套版本。 ↩︎
  3. 陰極射線管照排機(Cathode Ray Tube typesetter),國內有「第三代照排機」之稱。王選研發的激光照排機屬於第四代。 ↩︎
  4. Linotype-Hell AG 後來被海德堡印刷機械公司(Heidelberg)收購;為了適應桌上出版帶來的革命性變化,又在新千年分拆成 Linotype Library GmbH(專營數碼字體的創作和銷售)和海德堡(專營印刷機械)。Linotype Library GmbH 即是現在讀者熟知的 Linotype,後來被蒙納收購。 ↩︎
  5. 著名的字體設計師和印刷史學家馬克斯·卡弗里施(Max Caflisch)當時是 Linotype-Hell AG 的字體顧問,與因赫爾也是老交情,為他做了引薦。 ↩︎
  6. Linotype-Hell 在 1976 年開始引進使用 URW 研發的 Ikarus 字體設計技術。 ↩︎
  7. 在設計 Hollander 的同時,因赫爾也沒有忘記 Demos 和 Praxis。在 1982–1983 年他設計了一款「斜體無襯線體」,由 ITC 發行,名叫 ITC Flora,以他的女兒 Flora 命名。 ↩︎
  8. 蘋果 Mac 電腦和它的 LaserWriter 激光打印機觸發的桌上出版革命是在 1984–1985 年。 ↩︎
  9. Oranda 是日語「Holland」發音的羅馬音轉寫。Amerigo 原名 Ventana,是 Unger 在美國高速公路上看到路牌上的地名;後來為了避免與 Matthew Carter 設計的 Verdana 太過相似,根據文藝復興時期的探險家 Amerigo Vespucci 改名。 ↩︎
  10. 該字體由 Frank E. Blokland 開辦的 Dutch Type Library(DTL)發售,命名為 DTL Argo。 ↩︎
  11. Gulliver 在因赫爾的個人網站上售賣,一次需要購買二十份。為了「保證獨家待遇」,購買者還需要經過因赫爾本人的批准,只會賣給報紙和其他需要節省印刷成本的客戶。USA Today 報紙曾經使用過 Gulliver 很長一段時間。字體現已終止發售。 ↩︎
  12. 英譯本在 2006 年由 Mark Batty Publishers 出版。 ↩︎
  13. 揚·范·克林彭對鑄排機的抱怨可以參考他的手稿《就某些機械刻制字模相關問題致菲利普·荷弗爾的信》(A Letter To Philip Hofer On Certain Problems Connected With The Mechanical Cutting Of Punches)。 ↩︎

參考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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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相關討論

  1. 5way
    2018/12/10 at 3:30 pm | Permalink

    看到九月份還在簽售書籍的那個地方的時候真是發自內心的崇敬,願因赫爾先生在天堂安息。

一個 Trackback

  1. […] 「不過為什麼要和圓角對着干?為什麼不把它做成一種特徵?」在為 Linotype Digiset 照排機系統設計 Demos 和 Praxis 字體時,赫拉爾德·因赫爾這樣想道。它們通過圓角的設計來保持所有尺寸的外觀一致,並不追求小寫字母的缺口深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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