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或许你曾见过这样的画面:在上海旧城厢的里弄深处、尚未被市容更新进度照顾到的街角,还能见到一些书写颇为讲究的手工招牌;或在已经被拆除的建筑构件背后,露出了上个世纪的手绘文字,犹如考古现场般令人惊喜。然而,偶然的邂逅并不能体现这种变化的迅猛与残酷。在上海这座日夜兼程翻新面貌的城市,街区不断地变宽或变窄或消失,缝隙不断地曝露或被填平,「隐字」也注定要在一段很长的时期内不断涌现、又不断消失。
今年,The Type 便与三位追踪这些文字的摄影师——格里董、施佳宇、沈健文——共同制作了《隐字上海》这本小书,收录了他们过去六七年间拍摄到的一百七十多处珍贵的「隐字现场」。
在编辑过程中我们发现,这些「隐字」中的绝大多数已被再次遮盖、粉刷,甚至随着建筑的拆除而彻底与我们告别。如今你只能在各种街景地图里「数字考古」,看到它们曾经所在的街区。
过去百年间,中国的语言规范与文字样貌也经历了巨变,「隐字」则展现了这种变化的缩影:丰润饱满的繁体楷书招牌,往往可以追溯到民国或清末;社会主义特色的语词、汉语拼音和二简字,见证了建国后的语言文字改革;带着行政区划名称和编号的粮油果品烟杂百货店,是计划经济下的产物……
摄影师们需要随时保持敏锐的目光,赶上城市拆迁工作的脚步,在这段窗口期及时记录下这些文字。得益于他们的努力,我们才能在这本书的影像中寻觅过去存在的痕迹。
「字典本」里的小心思
隐字藏在城市的缝隙,渺小而又带着厚重的历史。陈妍和杨恒斌两位设计师因此选用了小而厚的 A6 开本,呼应题材的民间性和独立性,正如角落废墟中的旧时字迹与宏大叙事之间的无声对立。
封面和内页分区标题上的中文字,来自设计师应永会正在试做的字体作品。字形灵感源于他收藏的上世纪各行各业商品广告和包装上的手绘美术字。永会保留了当时繁体字、异体字的形态,将多种设计风格融会贯通,展现出与「隐字」同时代文字设计的风貌。
书籍的内页,一侧可以看到捕捉「隐字」的场所,另一侧将藏匿其中的文字放大。读者可以有多种阅读方式,横版翻阅可以专注于文字细节,竖版翻阅可以专注于新旧之交的场景氛围。一些字形可能难以辨认,书后提供了详细的文字誊录。
作者访谈

三位作者的身份各有不同,但都是上海本地人。眼见这座城市平地起高楼,四方宴宾客,旧日光景潮起潮落,童年记忆转瞬即逝,他们不假思索地拿起了相机和手机。记录,是对自己家乡最单纯的欲望。我们和他们聊了聊探索这座城市另一面的感受。
「侬是上海哪里人啊?平常是做啥的啊?拍照片拍了多少辰光了啊?」
格里董:我出生长大在徐汇,以前是一名普通的外企职员,现在是独立城市探索顾问。身为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我对这座城市有深深的热爱和崇敬,一有时间就会在拔地而起的新上海里寻找老上海的印迹。我会尽量记录下所看到的建筑细节,不单是店招,窗户的铁艺护栏、木门上的门镜窗、老洋房的地坪和楼梯、不同建筑风格的外立面……从很多细节里都能窥探到老上海的摩登。算下来,我对着上海的大街小巷拍照快十年了。
城市发展太快,有时候会突然惊觉许多事物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杳无踪影,再也无迹可寻。幸好,还是有那么一些地方处于新旧接替的边缘,于是,在行走过程中不断记录这座城市的点点滴滴,日后串联起来看到她不断蜕变的样子成了我的一个爱好。与其说是兴趣,或许使命感更加贴切。
沈健文:我出生于虹口,第一个家在闸北。平时会编稿子,写稿子,约稿子,做策划,走路,拍照片,拍短片。
我爸给我第一台索尼数码相机的时候我大概在读中学。最开始的时候,拍街上的人,回去看他们的表情很啧劲(带劲)的。现在不一定了,有时只是因为看到色彩、角度、形状、物种、天色,就想拍一下。但总体没有离开「记录」的动机。
施佳宇:我是上海崇明人,从事历史建筑保护工作。2015 年大三开始拍照,拍了五年多了。一开始喜欢拍上海的城市风光,后来开始拍老城厢的人,以及老城厢即将湮灭的场景、细节,和有故事的特殊群体。之后想拍一些城市景观,以及巨变中崇明岛上的种种,和自己身边的人和生活。
我喜欢收集城市题材的画册、曾经收集可口可乐罐(奥运会、世界杯等纪念罐,收集了满满两橱,后来放不下了、加上觉得大陆可口可乐的设计越来越无聊就弃坑了)、关注超现实题材的电影、喜欢科幻片、Cult 片、纪录片和贾樟柯。
从偶遇到寻觅,大家如何捕捉数码时代之前的文字?
沈:小时候出过黑板报,看到街上的手写字比较敏感。拍这些字可能本来和记录其他「素材」差不多,是无意的。后来认识了设计师厉致谦,看到招牌或者手写字会想到拍了发给他。
我基本上没有提前制定过拍摄计划,而是散步、工作、游荡到哪里,就拍到哪里。如果拍摄的对象激发起我的好奇心,可能会顺藤摸瓜再多拍几次。我自己也是一个不确定因素。所有「偶遇」都是「意外」。
施:「隐字」是平时拍照的副产品,遇到有意思的字或者设计就想拍下来,但也一直没有做针对性的记录。随着全上海的店招店牌整治大潮,也关注了拆下店招后露出的字体,想去有规律地记录,但想法没有变成严格的计划,就一晃而过了,结果这些字也是短暂地重见天日了几天,就没了。所以真的特别佩服格里董,这次书中他记录整理的「隐字」数量惊人。他是一个有心、热爱上海文化并且有行动力的人,他的老上海收藏也是令人开眼界。
董:我的城市漫游大概是从 1998 年开始的,当时行走的范围主要集中在原法租界西区。2006 年留学回国后开始地毯式地探索浦西市区,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开始关注城市里的文字。出生在八十年代初的我,依稀记得儿时生活中有不少手写或美术字的店招,因此每当发现这些「隐字」时,顿觉十分亲切。有些字美术功底很好,虽然我不是学设计出身,但是对这些却十分喜欢和敏感。当年没有相机或智能手机,只是在行走过程中用眼睛看,用心去感受,后来添置了各种装备才开始拍照记录下来。
老店招是城市变迁的一种具体展现。这本影集中展示的一些招牌,远至民国,近到八九十年代。它们能够来到各位读者眼前也算是极大的缘分,因为只在建筑物被动迁或外立面大修时才昙花一现地显露出来,随着工程推进很快又被新的物料遮挡或覆盖,甚至是随着房屋的清拆永久消失了。比如书中长宁区和普陀区的几组店招,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毕竟,要赶上城市飞速变迁的速度,对于一个靠双腿行走、探索记录的业余爱好者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能做到的大概就是不断地在城市里行走、发现、和记录。
拍摄时的遗憾是会有的。有一些店招,发现它时恰逢阴雨,拍摄效果不理想,等过一两天放晴了再去,房子已经不在了;惊喜也是会有的,有时在来回行走多次的路上,会突然发现以前一直没留意到的独特字迹,欣喜若狂。
隐字的意义,仅仅在于怀旧吗?
沈:隐字让我感受到了一方地名、风物随着城市更新而逝去的速度之快。除此以外,郊区还有一些字在居民搬走之后没有那么快被清除,它们就像露天的字体博物馆,带着时代的痕迹,注定短暂却迷人。
施:以前看到过这样的一个描述,就是人去收藏古玩、珠宝,以为自己占有了物件,其实从时间的维度看,人对于物件来说反而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其实是物件占有了人。
历史建筑也是一样,历史建筑上面的字也是一样,短暂露出的招牌字体,穿越时空一般地,向人们叙述曾经这块空间发生的事、曾经人们的审美和设计,然后再次被封印,等待若干年后再次被唤醒。这种感觉很神奇,人在一批批更迭,设计和流行也在一直变化,曾经的印记却隐藏在那里一直不会变,关键是现实变来变去,曾经的设计却是永远那么好看。
历史是由千万个平凡人的微观故事汇集而成。一张照片、一幅字背后都有怎样的故事?
董:中国人说「见字如面」,字迹的背后都有许多往事。前不久在老城厢行走,中途到街口烟杂店买水喝,发现小店的黑板价目表写得很有特色,跟年近古稀的老板娘打招呼:「阿姨,我等歇用手机拍拍侬迭块小黑板浪厢额字哦。」(我等会儿用手机拍拍你这快小黑板上面的字哦) 阿姨说:「侬拍好唻。捺欢喜,我也蛮开心,因为写迭些字额人已经伐了了了……」(你拍吧,你喜欢我也开心,写这些字的人已经不在了)
拍照的时候,和阿姨搭讪:「哦,还有金刚钻发蜡喏……」
阿姨说:「迭些字有眼已经淡忒了,写了也有五六年了……」(这些字已经有点变淡了)
「哦,是老先生写额咯?」
阿姨停顿了一下,点点头。
沈:我拍招牌字和手写字的时候,一般和房主人没有什么交流。不过我记得嘉兴路上的开卷书屋里还留存着一个《上海市行号路图录》里此地原址的店招匾额,这样的新主人毕竟是少数。
在书即将付梓的最后时刻,我又添加了几张虹口区江湾镇的招牌照片,那上面的「江湾」随着 2019–2020 年江湾镇万安路西段的拆迁而消失得更快。很多人分不清江湾在虹口还是杨浦。历史上江湾最早在宋朝沿河成市,继而成镇,位置就在今虹口区万安路两侧。解放后「江湾」也曾作过行政区的名字,范围涵盖今虹口足球场一带至杨浦新江湾城一带。如今「江湾镇」和「新江湾城」是分属两个行政区的地名,两条地铁线(3 号线和 10 号线)的站名,但「老江湾」依然会把江湾镇作为「江湾」的发源地。
施:崇明遗留了大量的知青下乡的农场建筑,跃进汽车站、跃进影剧院、跃进冷库便是其中的一些典型代表。隐隐感觉崇明岛这几年、未来几年会有巨大的变化,跃进汽车站原本废弃现已翻新成新的汽车站,原来的字也永远消失了,各大农场的未来的命运也不知会如何发展,计划去做一个比较全的影像记录(计划一直搁置中)。
各位在「城市考古」「城市漫游」方面经验丰富,如今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队伍之中,带着对历史和城市规划的好奇,用脚步丈量一座城市。这种类似田野调查的行走具有怎样的意义?
董:这几年来,除了自己对城市的深入探索,我也经常会组织感兴趣的朋友一起走走看看。队友中不仅有上海人,也有旅居上海的外国人。在和他们的沟通中,我发现一个人对城市的了解越深、与这个城市的连结也就越紧密,有些外国朋友告诉我,他们慢慢把上海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
于我而言,从小成长于徐汇区,对上海的其他区域是陌生的,对各区人文特色的了解往往来自于固化的刻板印象。然而当自己走进各个区域,穿行在弄堂之中,观察人们认真生活的样子,令我对上海和上海人有了新的认知。我也一度为城市符号的飞速消失感到痛心,觉得城市发展的速度给文化的传承带来许多负面影响;可是当我深入走进老城厢、老街区,和在地居民聊天,听过他们对居住环境的看法和透露的心声后,我对城市规划的看法有了改观。
施:关于城市考古,我觉得如果真的感兴趣,会自己去尝试探索挖掘,而不只是听听看看。我喜欢一个人或者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一些事,有些神秘感又自得其乐。
沈:组织「城市漫步」和参加「城市考古」对我的影响很大。如果不和这些「在地者」走这座城市,我对上海的认识还停留在小时候,或者对很多区域的认识是和游客一样的走马观花的状态。但聆听了不同视角的人的讲述,并实地走过那些路以后,自己对城市的方方面面不会看得太想当然。
《隐字上海》的观看方式?
董: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一位翻开《隐字上海》的朋友或许都有不同的感受。有些人通过这本书看到新旧交替、看到有趣的变迁;有些人把它当作寻宝图;也有些人或许会因此走进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尾,去记录那些尚未消失的城市记忆……无论是哪一种,我觉得都很好。
施:如果我是读者,我会认为这是一本有设计感的档案画册,因为它记录了短暂暴露于公众的一段历史,时间过去越久就越有价值。
沈:横着看,竖着看……特别期待开发中的电子地图,出来了务必通知我。

《隐字上海》这本另类「字典」,可以是一本案头随手翻阅的小小画册,可以是书架上的历史收藏,也可以是「城市漫游」的一份非典型寻宝地图(因为十有八九是寻不到了)。从别样的角度,观看或回望上海这座城市,不妨从这里开始。